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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冀番外:矮板凳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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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冀番外:矮板凳(下)

窗外的風景倒退著迅速掠過,汪婆婆坐在車後座,腰桿挺得筆直。

“姑娘誒,怎麽走這條路?”

“這條路不繞路,快些能回去。”嚴冀媽媽語氣淡然,尾音帶著疲憊感。

“工作挺辛苦的吧,還得照顧家裏老人,挺不容易。”汪婆婆接著搭話,可嚴冀媽媽並沒有回應,過了很久,汪婆婆才聽見她輕輕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“辛苦什麽的還好,有收獲就有付出。”不知道是不是汪婆婆的錯覺,她竟從嚴冀媽媽這句話裏聽出一點點撒嬌的意味。

只有一點點,像一片幽暗沈靜的森林裏,在外打獵一整天的獵人回到小木屋裏,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故作嚴肅地表達勞累的心情。

“小翼也挺不容易的,學習壓力蠻大,每天晚上都去補課呢,心裏還得記掛著他奶奶。”汪婆婆開了個頭,打算再問出些什麽,“上次跟你聊了一會兒,你回去有考慮我說的嗎?小翼他是你的兒子,他……”

“沒時間考慮,忙。”嚴冀媽媽輕飄飄地說。

“挺神奇的。”汪婆婆接著說,“你對小翼,一點感情都沒有嗎?那為什麽生下他?”

“您就當我在完成任務吧,給他生命。”嚴冀媽媽終於上鉤,忍不住說,“我和老嚴各自的事業發展起來以後,我和他總歸要離婚的,對小翼有感情也好,沒感情也罷,最後什麽都不會剩,沒什麽區別。”

“可是這樣,對小翼真的公平嗎?”

“公平?”嚴冀媽媽突然笑了,“誰對我又公平呢。”

汪婆婆想起上次在嚴冀媽媽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聊天,起初嚴冀媽媽見到汪婆婆有些遲疑,她不知道自己婆婆的好朋友能有什麽事找自己。

汪婆婆上來就給嚴冀媽媽買了個三明治,還說她在這兒晃悠好幾天了,知道每天中午,嚴冀媽媽就愛吃這個牌子這個口味的三明治。

嚴冀媽媽坐下,接過三明治,從錢包裏掏出紙幣遞過去。

汪婆婆沒接:“這個三明治,換你一段跟我聊聊的時間怎麽樣?你吃完我就走。”

嚴冀媽媽拆開包裝袋,默不作聲地吃起來。

“還不知道怎麽稱呼姑娘你呢。”汪婆婆笑瞇瞇的。

“我姓袁,叫我小袁就行。”

袁阿姨看著汪婆婆笑起來皺巴巴的臉,心裏竟有不知名的放松感覺。

“誒,誒,小袁,我姓汪,你叫我汪婆婆吧。”

小袁從小就過著農村生活,費盡所有心力來到城市裏,擁有穩定的工作,不菲的收入,和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家庭。

可是她知道,丈夫並不愛自己,自己也並不愛丈夫。

他們毫無感情地孕育了一個生命,像完成任務一樣。

嚴冀媽媽曾經問過丈夫,為什麽會和自己在一起,丈夫回答,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,一樣虛偽冷漠的人。

嚴冀爸爸從小就希望未來能闖出一番事業,但家裏人非常傳統,他需要一個看起來平和完滿的家庭,或者說,他需要另一個人分擔照顧母親的壓力。

他選中了父母雙亡的嚴冀媽媽,接觸下來,驚喜地發現這個女人同樣好勝、拼搏,他覺得,她是最合適的人選。

嚴冀媽媽願意嫁給他,也是因為他能幫她迅速在新城市站穩腳跟。

互相利用之下,他們反而能互不打擾。

“總有一天我們會離婚的。”媽媽在婚禮上,為爸爸戴上戒指後,伏在他耳邊說。

漸漸地,嚴冀媽媽像是找到個缺口,將這些年心裏的想法都說了出來,或許是覺得離婚在即,過去這麽多年都已無所謂,或許是覺得汪婆婆會有機會將這些告訴嚴冀,或許是,汪婆婆笑起來像自己的媽媽。

嚴冀媽媽對待一切都很冷靜沈穩,唯一能在她心裏掀起一點波瀾的,就是隨身帶著的自己媽媽的照片。

照片上,媽媽還是個快要成年的小姑娘,腦袋兩側紮著粗粗的馬尾辮,笑容青春和諧。

汪婆婆和自己的媽媽長得並不像,可笑容裏的溫暖卻有著莫名的共通性。

聽完小袁的故事,汪婆婆還是無法理解她後來的所作所為。

“可是小翼啊,他沒理由要承擔這些。”汪婆婆挪了挪凳子,朝小袁坐近了一些。

“我知道,但我無法對他付出感情,我也想像個正常媽媽一樣去愛自己的孩子,可是我做不到,我看著他,一點感情都沒有。”

“小翼的日子過得很辛苦,你知道嗎?”

“再辛苦能辛苦到哪裏去?我和他爸已經給了他足夠好的生活,要什麽有什麽。”

“你清楚的,他要的不是這些。”

“……我們最多就是沒時間陪他,但不還是有他奶奶?我看他和我們也不親近,倒是和奶奶比較親。”

“他奶奶親手給小翼做了個矮板凳,你有看見嗎?”

“嗯,我婆婆手還挺巧的。”

“小翼也不是天生就和奶奶親,凡事都有過程,都有表現方式,那個矮板凳雖然不花什麽錢,卻耗費極大的心力。”

嚴冀通過那個矮板凳感受深刻的親情,也通過矮板凳決心走向更大的世界。

小袁幾次想說話都沒有說出口,其實這些她一直都明白,但她就是無法生出強烈的、動人的母愛。她只想讓自己過上無需依靠任何人的生活,包括依靠兒子。

很無理取鬧,很殘忍。

漫長的沈默下,嚴冀奶奶的出現結束了這一切,小袁能清晰地聽見,自己心裏舒了一口氣。

看著大發雷霆的嚴冀奶奶,她突然想起,奶奶在嚴冀上高中後第一次做手術的那天,她的丈夫在鄰居的拉扯下沒上成救護車。他哭得撕心裂肺,要不是深知他的為人,小袁真的要相信了。

高考結束的那天,嚴冀考上了很好的大學,他即將離開本省,到北京去。他自己一人操辦了升學宴的所有流程,親手寫了邀請函。

沒有猶豫的,他給爸爸媽媽也寫了,落款,兒子,嚴冀。

寄出去的時候,嚴冀站在郵局大廳裏內心平緩,他說不清自己對爸媽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態。他曾經覺得父母只是一種職位,就像老師、醫生這樣,分開的時間久了,再緊密無形的鏈接也會漸漸被歲月腐蝕斷裂,或許再見面,可以像陌生人一樣。

升學宴那天,開飯前,嚴冀坐在同學那桌聊天玩笑,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彎著腰登記禮金,隨後隨便找了個位置分開坐下。

是爸爸和媽媽。

嚴冀靜靜地看著坐在大門兩邊的二人,無意識地嘴角上揚。

“呦,這麽熱鬧啊這一桌。”汪婆婆推著坐輪椅的奶奶來到嚴冀這桌旁邊。

“汪婆婆好!”在座的同學們幾乎都被嚴冀拉去買過汪婆婆的紅繩。

“你們聊聊。”嚴冀笑著,讓位置給汪婆婆,走向另一桌。

“嚴冀,這桌就我們幾個?”祝訣無聊地擺弄著桌上的餐巾紙。

“對啊,這麽豪氣?”林曉箏也有些驚訝。

“嗯,差不多,待會兒我和汪婆婆、我奶奶也坐這桌,還要等徐阿姨來。”嚴冀默默地在心裏數了人數。

“我媽在路上了,她昨天出差,去客戶家裏量房,今天早上才坐上車要趕回來。”岑檐打了個哈欠,“她啊,車票都能買錯。”

“沒事,還要好一會兒才開席呢。”嚴冀擺擺手。

“你奶奶的身體好像好了不少。”林曉箏看了一眼隔著過道的鄰桌。

“病還是老樣子,只是精神狀態好了很多,病能治好已經不太可能了,不過能維持現狀,或許也是現在最好的結果了。”

“嗯,至少,你可以安心去上學了。”林曉箏語氣裏是一種“你的生活終於又有了新的開始”的欣慰感,他們曾經共享秘密,共同約定各自的人生要努力地往新的方向走,此刻算是完滿的開頭。

陌生的城市,還好有好朋友作伴。

嚴冀又想起高考剛結束,他和岑檐、祝訣以及林曉箏約著去青島玩了幾天,隔著電話線,汪婆婆八卦地問他,到底和林曉箏有沒有什麽關系。

電話這頭,嚴冀無奈地笑了:“真沒有。”

“是嗎?我看你們關系很好的呀,小祝訣肯定是不可能了,那不就是曉箏嗎?”

“不是啦,我和林曉箏真的就是好朋友,就像和祝訣,像和岑檐是一樣的。”

“曉箏挺好的。”汪婆婆故作惋惜,老一輩的人總習慣性地將小輩們湊對,嚴冀也理解。

“我和她對彼此都沒有超過朋友的感覺,這種事,不是相處得久,或是關系好,就會產生別樣的感情的。”嚴冀倚在床頭,“再說了,友情並不比愛情低一等啊,情感也不會有少幾分。”

升學宴結束,嚴冀從始至終都沒有和爸爸媽媽說過一句話,爸爸媽媽也是吃完飯就離開了。

“他們這麽快就走了?”回家的路上,嚴冀推著半睡半醒的奶奶回家,汪婆婆跟在一邊,問道。

“有工作要忙吧。”嚴冀淡然。

“還是老樣子。”汪婆婆撇撇嘴,“不過他們居然會來,也比較讓人驚訝了。”

“足夠了,也到此為止了。”嚴冀慢慢地走著,聽著奶奶平穩入睡的呼吸聲,混合著夏季蟬鳴,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感。

汪婆婆最後也沒有把她和小袁的對話告訴嚴冀,嚴冀也並不想再知道。

可汪婆婆有個問題,埋在心裏很久,一直沒有問出來過。

“小翼,你恨你爸媽嗎?明明並不打算對你負責,卻還是生下了你。”

“說實話,只有一些特定的情況下恨過,但是這種感覺不會持續很久。”

“你不恨?”汪婆婆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,她曾經以為,嚴冀帶著奶奶出來住,是對那個家失望到了極點。

“失望和恨是不一樣的。”嚴冀歪著頭,“對我來說,恨的來源是愛,我連愛都沒有獲得過,想恨,都不知道從何恨起。”

“那失望是怎麽來的呢?”

“他們給了我生命,給了我和奶奶好的生活,給了希望,正是這種希望,帶來的失望。我一度想過,擁有這樣好的家庭條件,我和奶奶還需要什麽呢,拋下這一切離開,是否是我‘不知好歹’呢?可我現在不這麽想了。”嚴冀目視前方,眼神堅定,“曾經,我甚至很怕我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,我覺得如果我拋棄奶奶去外省上大學,簡直和他們一樣自私,所以一直糾結著。可現在我知道,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。”

“是啊。”汪婆婆感嘆。

“或許是我該正視這段親情關系,從父母都會愛自己的孩子這個觀念中脫身出來,他們有他們的人生,我也有我的,各自選擇罷了。”

汪婆婆點點頭,她決定永遠把小袁和她說過的話咽進肚子裏。

嚴冀現在最不需要的,就是過去種種所謂的原因和苦衷,只會轉化成牽絆和猶豫。

人最不需要的,就是隔著時空的諒解或仇恨,是徒勞無功的。

出發去北京之前,照顧奶奶的事都與汪婆婆和徐阿姨講過。收拾完行李,嚴冀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。

這間一年前租下的屋子,陪伴自己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。這是一間老屋子,在住進來之前,中介曾面露難色,起初嚴冀還以為是這個房子價格太低的緣故,打聽了一番才知道,這個房子的對面,是一家剛死了人的住戶,幾乎沒人願意租這裏。

嚴冀不解,他不知道人們為何如此懼怕死亡,懼怕一件陌生的喪事。他不怕,因為他的人生本就幾乎被宣判死路,還能碰見什麽更糟糕的事呢?

臨行那天,嚴冀把自己近幾年做菜的步驟、該放多少調料等等詳細地寫在小本子上,作為禮物送給徐阿姨,把自己家的備用鑰匙交給岑檐。

“我會認真學習,四年後,考回省裏。”

嚴冀打算先去北京,先去大城市,研究生再回省內,讀食品專業最好的那所學校,離家也近。

“不著急,慢慢來。”徐阿姨幫嚴冀整理好衣領,拍拍他的肩,“去吧。”

矮板凳被放在臥室的角落裏,從小坐到大的矮板凳,凳腿兒和凳面已經有些松動,如今嚴冀再坐上去,會發出“嘎吱”的聲響。

它曾鼓勵嚴冀去往未曾謀面的未來,一轉頭,它還在這裏。仿佛只要坐在上面,就能回到遙遠的童年,回到依靠奶奶看到人生希望與愛的時刻。

奶奶對嚴冀的愛,就像這只矮板凳,矮小看似微不足道,習以為常,不是為了束縛他的腳步,反而是為了能讓他擁有走出去的勇氣。

奶奶因為生病忘記了很多事,可是愛永遠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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